夜读 | 张金刚：留门

“上苍山”——蓝底白字的村口路标忽地映入眼帘，那颗漂泊无依、被俗事挤兑得皱皱巴巴的游子心瞬间熨帖舒展开来。是呀，对于群山环抱的小村而言，这路标便是故乡的门，且永远敞着，不上锁，随时为离开、归来的村人而留。

我是被贫穷折腾怕了，为了不再像父母那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土里刨食，我拼了命地啃着红薯啃书本，誓要考出去。当年的故乡想必也是骄傲的，因为在那个初秋的黎明，她17年来第一次为早起的我留了门，送我远行。她知道，孩子大了，要飞了。

我在外，门便长留。事业成功了、失败了，生活顺遂了、受挫了，哪怕只是想念妈妈的味道，想念那棵老槐树了，我都会甩开城市，奔回故乡。“上苍山”的门似乎从我跨出那天始就一直为我留着，且在门口挂上杏花、柳枝，白云、星月，随时迎候我。

母亲最爱在村口的地边劳作，在村口的树下闲坐，一望见拐过山头忽现的我，便招呼道：“我再待会儿，你先回家，给你留门了！”

“给你留门了。”一句话，瞬时泪崩……

那年，因彩礼钱谈僵，我被对象拒之门外，不由得心生凄凉：先前温柔体贴、晚上为我留门的她哪儿去了？火热的感情真的抵不过冷冰冰的金钱？再敲，她家那扇门确实不再为我而留。回村，田里的母亲说：“先回家吧，给你留门了。”我飞也似地骑车狂奔，一路眼泪横飞。

关在房间，不出门，不见人。母亲心疼地说：“你把门给娘留道缝，饭就放在门口小凳上，记着吃啊！”就这样挨了三天，直到单位领导召唤我才开门。推门望见憔悴的母亲，母亲眼里有个憔悴的我。我强笑，她也强笑：“洗把脸走吧……”时过境迁，我也终于等到了那个深夜留门等我下班的她。

那次，工作受排挤，晋升的大门为我紧闭，连一扇窗也没开，一时怅然。本打算骑车漫无目的地走走，却不知怎地就到了“上苍山”村口。与人闲聊的母亲先是一乐，后是一沉：“又不是周末，你咋回来了？先回家吧，给你留门了。”看来，心认得故乡的门，且认定那门为自己留着。

门虚掩着，我却没进屋，坐在院里，望着那扇老门发呆。那扇门，老爷爷老奶奶、爷爷奶奶、父亲母亲、哥哥和我，无数次推开关上，进进出出，一年又一年。门还是那扇门，可走出的人生却不同。相比而言，我算是家族里最成功的一个，知足了。与父母吃过饭，一起下地累了一身汗，工作的事啥也没说，回单位坐在原来的办公桌前，心却换了。

无数次跨过家门、故乡的门，我成熟了，站直了，中年了，父母乡亲却老了，一个个沧桑得面容身形也惊人地相似。此时，我曾经放出的“一辈子再也不回这穷山沟”的狠话越来越不算数了，总想回村转转。

邻居大婶家临街的大门总是敞着。当年一看到我放学，大婶就热情招呼我进门吃饭或塞给我一把杏、一块瓜。见我回村就说“快去，锅里炖着鸡”“快去，刚蒸了糖包”“快去，亲戚刚买了水果，门没锁”……她家我最熟悉，东西放哪儿都知道，故而我最念大婶的好。去年她家拆了旧房盖了新房，旧大门却留着，很不协调，大婶却说：“你那走了多少年的大叔认得这门，得给他留门。”

乡亲们都这样，门不上锁，出门一关，防个猫狗鸡鸭就得。门不锁，走得就勤，处得就好，一村人就是一家人，就连晚上睡觉，门闩也不插，说有串门的还得起炕开门，这样留门方便。如今，每年都会有几家永远闭上大门，老人走了，家里没人了，我家也将亦然。可在我心里，门却开着，院里依稀还有人声响起，因为那桃树、杏树、梨树还在，开着花，结着果。

青山在，人渐老，故乡的门永远留给了我们这一代。那些曾经属于张三家、李四家的地呀房呀树呀塘呀，一时间很多没了主人，都成了我的，却又终究不是我的。即便如此，我也乐意时常回村看看，清点并守好村里的山水、草木、砖瓦、碾磨，等着寻根的人跨进村门。

一入故乡，便如似走进了取之不尽的富矿，在自然、土地、乡亲间领悟人生的智慧，重拾纯净的初心。对我们这样的作家而言，灵感也便泉涌而出，也终于体会到了一位老作家“每年都要回故乡小住个把月”的妙处。

“上苍山”是烙在我心尖上的三个字。关上家门，走出村口，回望，觉得格外心安。我在心头默念：“上苍山，我永远的家。”溪水哗啦，树叶沙沙，似乎在说：“随时回来，给你留门。”

作者：张金刚

（阜平县作协推荐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