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读 | 李仁学：老街（三）

提起岳成峰，老勺就如鲠在喉，异常气恼，甚至有些懊悔，悔不该当初一时冲动，竟然教了他三招。

那是岳成峰刚入酱行不久，因为半道出家，对酱事只知皮毛，根本不谙其中奥妙，生产出来的酱品不仅成色难看，而且压根就不合食者口味，硬是打不开销路，结果第一桶就亏了个底朝天。岳成峰眼睁睁看着堆积如山的酱品就要过期，连死的心都有，恨不得一头栽进酱缸里算了。

好在岳成峰脑子灵光，后来一听说他儿子竟然跟老勺的女儿曾经是同学，于是一咬牙，将一摞钞票扔给儿子岳小飞，叫他赶紧以同学聚会的名义，将如凤请出来，又约几个能说话的同窗好友作陪，一起走进了大酒店。一番饕餮之后，几个同学照着岳成峰的授意，就开始替他卖起惨来，说岳公子真是江湖，他老爸亏得都快掉底裤了，还这么大手笔请老同学豪聚！如凤大为错愕，问岳小飞他爸干嘛的，为啥亏得那么惨不忍睹？几个同学异口同声，他爸跟你爸同行，也是做酱的——所不同的是，你爸做出来的那可是舌尖上的中国，而他爸捣鼓出来的却是一堆耗子屎，没人要，亏得一塌糊涂，他爸哭天抢地地要跳楼呢。如凤高考后便再没见过岳小飞了，加之同学期间他也不怎么活跃，对他已然没啥印象了，也不知道那个新冒出来的酱厂居然就是他爸开的。如凤见岳小飞一直闷头不语，全是几个老同学在替他捧场，顿时觉得他怪可怜的，又觉得眼前这顿大餐吃得怪不是滋味。回家后，如凤将岳成峰眼下的窘境讲给父亲听了。老勺乍一听来笑得前仰后合，末了又听说岳成峰要跳楼，脸上的表情顿时凝固了，半晌才攒着眉头自言自语道，要不，我给他点化一下，拉他一把……

如凤要的就是父亲这句话，当即就给岳小飞打了电话。第二天一大早，岳成峰急颠颠找上门来了。岳成峰进门就是一堆礼品，看见中堂画上的阿庆嫂便抱拳连连作揖。若不是如凤拦着，他转身就要对着老勺纳头跪拜了。接下来，岳成峰又陪老勺升旗。看着酱旗徐徐升起，岳成峰眼珠子一转悠，脑子里也升起一面旗来，心想将来如果成功了，自己的企业也要有一面旗帜，甚至还要请人谱上一曲《满江红之歌》，到时众目睽睽之下，曲响旗升，岂不是挺励志的！

那天，老勺带岳成峰参观了自己的酱坊，接着又应岳成峰恳求，到他厂子里走了一遭。老勺见他原料车间全是机器选料，顿时皱起了眉头。接下来是看酱麹房，老勺不禁叹了口气。最后是看酿晒场，老勺拿起酱缸里的铁耙瞅了瞅，然后伸出指头往耙上一点，放进嘴里嗍了嗍，更是大摇其头，随即便忍不住打开了话匣子，开始逐一点化。

老勺说，做酱还是守拙一点好。比如说选料，精挑细拣还得靠手工，所有酱料过一遍手心方可保证原料无一瑕疵。焐酱麹呢，更是一道细活儿，就像抱鸡母孵鸡苗，得悉心呵护，把准时候。若是焐短了，那酱麹子就是个“醒蛋”；焐过头了呢，一出窝就成了“病鸡”，一点都马虎不得。其实耙酱也有讲究，酱耙得是香樟老树做成的，一来香樟驱虫灭菌，二来香樟原本就是一宗上好的天然香料，可入酱添味；同时酱要晾透，采日月精华，吸天地灵气嘛；此外酱要耙得勤、翻得深、搅得匀，这样才能确保每一粒酱都酿香熟透……

老勺还特别叮嘱，这是咱酱娘奶奶当年摸索出的制酱秘诀，也是杨家酱的精髓——你照我说的做，万不可偷工减料！

岳成峰点头哈腰，连连称是，一脸的感激涕零。老勺走的时候，岳成峰送出老远，还信誓旦旦地说，如果我岳某成事了，以后但凡遇见您杨家酱，我满江红一定退避三舍，绝不跟您争客抢地！

起初，岳成峰也确实言出必行，兑现了他的承诺。老勺主内，杨家酱依旧偏安一隅，产品主要满足小城居民消费；岳成峰主外，满江红从此满血复活，大片大片地收割外埠市场。两人虽说同城同行，但井水不犯河水，彼此倒也相安无事。可是打从岳成峰的企业去年扩规以后，忽然变得一反常态，满江红不仅在小城的各大超市上架了，而且连沿街小门店也不放过，全都铺货开售了。在工业流水线和铺天盖地的广告冲击下，杨家酱溃不成军，垄断多年的客户和市场犹如一盏流觞，正奔着满江红哗哗流去。

其实，老勺对眼前的变局也是有所预感的，只是想不到岳成峰如此薄情，动作得如此之快，市场表现得也是如此之嬗变，以致他猝不及防、叫苦不迭。

就在满江红广告战在小城打响之前，岳成峰再次登门拜访了老勺。那天，岳成峰走进老街，每一步踏在青石板上都是跫跫有声，见面就壮怀激烈地幽默了一句，说他岳家军和杨家将原本都是大宋的铁血战团，若是两支王师合兵一处、抱团出征，以后可就不是满江红了，势必还会中国红，全球山河一片红呢！

老勺笑道，你这牛皮吹得倒是挺美，只可惜我俩一个在北宋，一个在南宋——这南辕北辙的，啥时候才能走到一茬哟？

岳成峰眉眼掬笑，屁颠颠地将身子凑近了说，我俩今天不叨古，还是直说酱吧！岳成峰说他今天是特意来请老勺出山的，劝他别老是窝在老街做那巴掌大的市场了。接着又唏嘘，唉，现在企业不好做哦，不单要想法把产品做好，其实企业文化也很重要呢。比方说吧，您老这手里的茶，它就有茶道；酒呢，有酒文化；那么这酱呢，自然也有文化——酱文化。企业和产品就跟人一样，有文化内涵了才会有魅力，才能提升品牌价值，才会更受人的待见和喜爱。说到这儿，岳成峰一声叹息，说他企业现在做得风生水起，可就是历史太短，没啥可追溯的，整不出个酱文化来。别人一提他岳成峰，嘴里总是蹦出一个词儿：土豪！真是脸上无光，不胜其烦哪！

老勺哂笑道，土豪牛啊，土豪财大气粗呢！老远听见你脚步声，就知道是个重量级的人物过来了。

岳成峰回敬一句：您老才牛呢！杨家酱盘踞老街几十年了，谁也不曾撼动。旋即话锋一转，言语间开始带刺儿了。俗话说前人栽树，后人乘凉，可照我看哪，我们做后人的不能光是坐享其成，得在前人的基础上把荫凉盘大！您杨家酱确实有文化，而且还是红色酱文化，可惜了您一把好牌，攥在手里硬是不肯打出去，攥久了还不是一把废牌！顿了顿，重新又回到主题。要是我俩合为一家，然后打上“杨家酱”旗号，来个百年传统工艺与现代生物科技结合，岂不是两全其美、互利双赢！

老勺的脸一下子拉长了，觉得岳成峰的话挺刺痛他的。可转念一想，又觉得他句句在理，于是沉吟片刻，试探地问，那企业以后姓啥呢——姓岳，还是姓杨啊？

岳成峰迟疑了一下说，当然姓岳啊！不过您老放心，以后既然是一家人了，我也绝不会亏待您，到时您就出任企业技术顾问，相当于公司副总经理待遇——怎么样啊？

岳成峰将“一家人”三个字咬得特重，老勺不免嘀咕，啥叫一家人，八字还没一撇呢！又觉得这岳成峰未免太张狂，哪有叫师傅给徒弟打下手的，真是岂有此理！老勺端起茶来，惬意地呷了一口，但立马却啐了，哼道，照你这么讲，那我杨家酱不是给你满江红吃了？要我杨家酱改姓易主给你满江红打工——想得美！

岳成峰不成想老勺会断然拒绝他，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，只好摇头苦笑一声，怏怏地走了，没走几步又折回来撂一句，您老想好了，到时可别后悔哟！

岳成峰走后，一旁的如凤急得跺脚直嚷，人家满江红毕竟块头大，光员工就好几百人，老板当然还是他岳成峰。咱杨家酱说穿了也就是个家庭小作坊，哪有虾吃鱼、蛇吞象的道理？

老勺愤懑地说，他满江红才几岁，这不是叫百岁老子给他龟孙子提鞋吗？即便我同意了，怕是你酱娘老奶奶泉下有知，也不会答应！

作者简介

李仁学，笔名唐朝·巴山夜雨，湖北潜江市人，湖北省作协会员。作品见于《四川文学》《长江文艺》《野草》《北方文学》等文学期刊。出版《百载尝香思》文化专著，作品入选多个权威年度选本，曾获中国作家出版集团短篇小说奖，第三、四届中国工业题材短篇小说奖，第二、三届草明工业文学奖，《广西文学》重点文学创作小说奖。

刊载于《莲池周刊·文学读本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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